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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8章（第1页）

给胡适写这封信是在1924年，那时鲁迅胡适还残存着《新青年》同人的旧谊，但信的书写形式已经相当客气。后来两人道不同、渐行渐远，这样客气的信也无有了。

说到客气与尊敬，鲁迅写给蔡元培老乡贤老领导的信、写给母亲大人的家书，无论称谓、格式还是文辞，都相当恭敬，执礼周到。写给母亲的信，抬头总是&ldo;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&rdo;，结尾总要&ldo;恭请金安&rdo;，行文言及母亲大人，&ldo;大人&rdo;之前留白以示尊敬，说到自己总要以小一号的字写&ldo;男&rdo;如何如何，落款&ldo;男（小字）叩&rdo;或加上&ldo;广平及海婴随叩&rdo;。新文人而执旧礼节如此。后来海婴渐大，其言动举止就成为鲁迅给母亲信中的一个重要内容，以此慰藉老人家。如1934年5月29日信：&ldo;害马（指许广平）及海婴均安好，惟海婴日见长大，自有主意，常出门外与一切人捣乱，不问大小，都去冲突，管束颇觉吃力耳。&rdo;同年6月13日信报告：&ldo;海婴这几天不到外面去闹事了，他又到公园和乡下去。而且日见其长，但不胖，议论极多，在家时简直说个不歇。动物是不能给他养的，他有时优待，有时则要虐待，寓中养着一匹老鼠，前几天他就用蜡烛将后脚烧坏了。至于学校，则今年拟不给他去，因为四近实无好小学，有些是骗钱的，教员虽打扮得很时髦，却无学问;有些是教会开的，常要讲教，更为讨厌。海婴虽说是六岁，但须到本年9月底，才是十足五岁，所以不如暂且任他玩着，待到足六岁再看吧。&rdo;读了这样生动的报告，老人家的快慰可想而知。五四以降，鲁迅一代人对于种种旧道德的反叛，就有&ldo;非孝&rdo;一项，什么&ldo;二十四孝&rdo;什么&ldo;卧冰求鲤&rdo;、&ldo;郭巨埋儿&rdo;、特别是那个极不自然的&ldo;老莱子彩衣娱亲&rdo;‐‐老大不小的一个人假扮奶娃子，四脚朝天咿咿呀呀，在父母膝下承欢‐‐倒有可能把高龄父母吓得半死，鲁迅极度厌恶这种做作、蒙昧甚至血腥的孝道，数度撰文抨击。这一主题甚至延续到后来巴金的《家》。非孝，为了求得个性解放。这就是为什么许广平们当年闹学潮反对杨荫榆，特别讨厌杨用虚拟的亲情笼络她们，连鲁迅也不愿闻，指出学潮不是婆婆媳妇之间的勃谿之争。鲁迅反对的是虚伪做作、以压迫青年为目的的所谓孝道，他如何对待母亲正可体现他的孝心，即如上面引用的信，倒是他以海婴娱亲了。

说到&ldo;娱&rdo;，鲁迅其实相当具有娱乐精神。这说明：一、他智力过人，二、他精力过剩。

章川岛章廷谦是鲁迅的乡党，浙江籍，也是较早那一拨与鲁迅混得很熟的人（如许钦文、孙伏园等）之一。鲁迅与他&ldo;业务&rdo;上的往来主要是淘、印古籍书，比如印《游仙窟》的事，两人信上说过好几回。大概鲁迅觉得他为人老实，又有点&ldo;木肤肤&rdo;‐‐绍兴方言说人迟钝，于是像代在上海谋生、已有新爱人的三弟传话给八道湾前弟妹、也即闹翻了的周作人日籍妻子羽太幸子之妹羽太芳子的差事，就托他去办。也许鲁迅这样考虑：即便那日籍姐妹给点坏脸色看，他章川岛木肤肤的也没感觉。也许正是章川岛的木肤肤，鲁迅给他写信总是轻松愉快兼调侃。比如信中称北新书局老板李小峰为&ldo;北新小板&rdo;;赠送自己的新著给新婚不久的川岛，题词写得超搞笑：&ldo;我亲爱的一撮毛哥哥呀，请你从爱人的怀抱中汇出一只手来，接受这枯燥乏味的《中国文学史略》。&rdo;川岛夫人斐君怀孕、生子，鲁迅比喻为&ldo;发表其蕴蓄&rdo;，产期延后，被调侃为&ldo;出版延期&rdo;。鲁迅去厦门大学，也替川岛夫妇谋职，并在信中详细介绍情况，吃住行，赚薪水，处处替他们打算。当时厦门大学在草创中，鲁迅初到时，被&ldo;陈列于生物院四层楼上者三星期，欲至平地，一上一下，扶梯就有一百九十二级&rdo;，&ldo;然此乃收拾光棍者耳。倘有夫人，则当住于一座特别的洋楼曰&lso;兼爱楼&rso;，而无高升生物院之虑矣。&rdo;（1926年10月3日信）他分析道：&ldo;此处最不便的是饭食，然而凡有太太者却未闻叫苦之声。斐君太太虽学生出身，然而煎荷包蛋，炖牛肉，做鸡蛋糕，当必在六十分以上，然则买牛肉而炖之，买鸡蛋而糕之，又何惧食不甘味也哉。&rdo;（1926年10月23日信）川岛听说鲁迅要离开厦大，他担心厦大的是是非非，鲁迅解释说：学校中自然也有污浊人事，但哪里没有呢?&ldo;我的脾气太不好，吃了三天饱饭，就要头痛，加以一卷行李一个人，容易做怪，毫无顾忌。你们两位就不同，自有一个小团体，只要还他们应尽的责任，此外则以薪水为目的，以&lso;爱人呀&rso;为宗旨，关起门来，不问他事，即偶有不平，则于回房之后，夫曰：某公是畜生!妇曰：对呀，他是虫豸!闷气既出，事情就完了。我看凡有夫人的人，在这里都比别人和气些。……若夫不佞者，情状不同，一有感触，就坐在电灯下默默地想，越想越火冒，而无人浇一杯冷水，于是终于决定曰：&lso;仰东硕杀!我勿要来带者!&rso;&rdo;国骂绍兴版，老子不待在这儿啦!（1926年11月21日信）这一段绝妙文字，鲁迅写得高兴，将自己漫画化了。

同样的事，他写在&ldo;两地书&rdo;中给许广平看时，就正经严重多了。待到许广平为他担心着急了，他又赶紧大事化小。参照着看，始知鲁迅在厦门的如坐针毡，也真是与热恋害马而分居两地这情形有关，不能全怪那些污糟人事。